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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名相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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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相說:“這裏不舒服,要去床上睡。”

陛下便睜開眼,微微頷首,垂下眸,好像一點也看不出被戳穿的尷尬一樣,頂著通紅的耳尖,徑直往門外走。

顧相看的楞住,又說:“不用出去,可以在這裏睡。”

陛下便又乖乖回來,到床邊,垂下頭,一點點展平自己帶著絲褶皺的衣角,拉開被子,合衣躺下。

做完這一切,他側著頭看過來,目光認專註而認真。

顧和站在床畔看他,看到他頓一下,想到什麽似的,修長的四肢一點點縮起來,一動不動,只占取床上一小個角角。

是一個猛獸收斂了利爪,露出柔軟肚皮,乖巧等待寶物進入自己地盤的姿態。

顧和一開始沒有明白過來他的意思,看的一楞一楞。

但無論是陛下充滿信賴攤開的柔軟肚皮,還是眼巴巴的邀請姿態,都讓他很快緩過神來。

看一眼床鋪上為自己留出的一大半位置,顧相哭笑不得。

他走過去,摸摸君王柔軟的頭發,無奈的笑,想了想,又伸出手指,幫他把纏繞的發圈解下來。

陛下長長的黑發一瞬間垂下來,像綢緞,軟而無害,唯有一雙灰眸,依舊是冰霜質感的模樣。

顧相好人做到底,解了發圈,又看到被窩裏露出一角的黑衣,歪頭想了想,低下頭,溫聲對人道:“擡手。”

已經躺下的陛下聽了,眨眨眼,似乎懵一瞬,很快的,他意識到什麽,麻溜的爬起來,乖巧擡起胳膊。

結果也沒有讓他失望。

他看到顧相似乎是非常無奈的搖一下頭,鼻尖幾乎要蹭上他的肩膀,以一種珍重的,柔軟的力度,一點點為他撥開淩亂碎發,褪下外套。

他的動作自然又熟練,並不陌生,就好像他們中間並沒有經過那多年空白的時光,一如少年時那樣。

楚珩搭在床畔的手指微曲。

他脊背微微挺直,低下頭的時候,能看到青年線條優美的下巴。

許多年未見,他的先生虛弱許多,他只半坐著,手臂微微伸出一點,便能有力的將人虛虛護著。

——這實際上是一個強勢的,極具侵略感的姿態。

但因為雙方絕對的信任感,並且因為面對著珍重之人,君王深灰色眸子會不由自主的柔軟,便顯得無害。

他仿佛永遠也不會拒絕面前人要求一樣,眼眸微斂,呈現出與冷刻面容不相符合的乖巧與溫柔。

但也僅僅是眼睛裏能夠讀出來這點信息,顧和一擡頭,迎面便是崽子冷冰冰,俊美而鋒利的側顏。

這一瞬間巨大的時空錯亂感,讓顧相忍不住楞一下,緊接著,便是止不住的擔憂。

雖然有許多記憶都不那麽明晰了,但他怎麽記得,小崽子當年……似乎並不是這樣冷如寒冰,刀槍不入的模樣?

少年時候的他,雖然已經有不太表露情緒的雛形,不愛笑,但也並非如現在這般,溫度全然內斂,整個人都冷冰冰。

大概是沒有他幫助的這些年,獨自吃了不少苦。

這麽一想,顧相又忍不住心疼了,再面對陛下默默掀開被角,似乎在尋求庇佑的姿態。

“你先睡,我已經睡過了”

這樣的話,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。

雖然楚珩已經長大成人,再有這樣稱得上親密的安慰,似乎有哪裏不妥。

但他少年時遭遇的幾次重大變故,又的確是在顧和臂彎裏安穩度過。

或許是小陛下總是孤獨,不由自主便對親近之人感到依賴。

這麽想,顧相心中的那一點別扭感,便慢慢淡去不少。

他舒展眉頭,伸出手,輕輕捏捏小陛下的臉蛋。然後便順從的閉上眼,任由小崽子以一種失而覆得的珍重姿態,將自己牢牢環抱住。

……

楚珩費盡心神,又一宿沒睡,呆在信任之人身旁,卸下了防備,睡得格外深沈。

等到顧和再次醒來的時候,腰部被松松圈著,一擡眸,能看到他眼下的淡淡青黑。

顧先生睡了個回籠覺,回來後總覺得無力的身體也舒服不少,漂亮的眸子不由自主彎一下,動作輕輕坐起來。

與上次時刻緊繃著,一點點動靜就能被吵醒的狀態不同,或許是知道先生當真回來了,且並沒有與自己生分。

陛下這一覺睡得安心極了,即使是手指被人握著放好,又被人摸摸睡夢中顯得無害的眼尾,也沒有醒過來。

顧和坐在床畔,看了他一會,想到人醒後來該餓了,便沈吟一下,披上外衣,往屋子外面走。

與前一天熱鬧的景象不同,即使是白天,淮秋城中最熱鬧的時候,客棧裏也是一片靜悄悄。

有人正坐在樓下,背對著屋子,兩只手臂輕輕擺弄著什麽,不時拍下桌子,姿態專註而認真。

顧和站在樓梯邊,看了會兒,又往櫃臺處看,沒有看到老板,也沒有看到其他人,偌大一個客棧,似乎只有正背對他坐的人。

顧先生眨眨眼,不明所以,只大致猜測到是因為君王降臨的緣故,便輕笑著搖搖頭,順著樓梯往下走。

他本想走下去,詢問桌旁坐著的青年是怎麽回事。

只是剛一動,老舊樓梯上傳來的吱呀聲,已經先一步提醒了忙碌中的賀鈞。

大將軍手裏握著根草,編小孩玩具,怪不好意思的,因此把不相關人士通通趕走,乍一聽到動靜,幾乎跳起來。

等回過頭,看到來人,炯然的眸子裏驟然爆發出光亮。

“先生!”他喜氣洋洋喚著,翻過桌椅,麻利的站起來,把手中的東西往桌上一擱,眼睛亮亮的迎過來。

當年太學的一群學子,如今朝中的一排高官,大多都被顧相指點過幾句,為表敬重,喚他一句“先生”。

顧先生彎著眼睛點點頭,攜著人走,重新來到桌邊坐。

桌子上是一堆淩亂而富有韌性的草繩,草繩上擺著諸多工具,像模像樣,似乎是在進行什麽重大活動。

而剛剛被賀將軍隨手擺放在邊緣的物品,似乎是草繩編織出的……一只不太完整的小鳥。

不等顧和詢問,註意到他疑惑目光的賀鈞已經笑出來。

似乎是知道成果並不好,賀將軍有點不好意思,抿著唇,斟酌著想一下,才隨意一坐,朗聲道。

“……給家裏小孩編的山雞,他喜歡吃,昨天說好來看他,沒能來,估計要氣死了,想著幹脆送給他只不會跑的討好討好。”

顧先生正拿根草繩看,聞言楞一下。一方面,是送山雞的行為的確豪放又好笑,另一方面,是這段話中透露出的某些信息。

小團子昨天好像就是被他的渣男小叔叔放了鴿子。

顧相眨眨眼,不確定的放下手裏的草,想了想,試探性描述一下團子的長相。

就看到賀將軍眼睛一點點亮了,草一扔,笑的心酸又討好:“小崽子沒生氣?太好了,那我還編個雞兒的……編個什麽草。”

低咳一聲,賀將軍幾乎要跪下給顧相磕頭:“先生,親先生,您一回來,救了我多少條命。”

他本就是個健談之人,不住感慨,從陛下這些年的沒有人性,感慨到小團子的張牙舞爪。

顧和抿著唇聽,聽的認真。

當聽到尚且年幼的楚王珩流離在外,征戰多年,只是為了命令大楚所有邊城,皆要善待擁有顧相特征之人時,心酸又好笑。

這樣的信任與情感,誰又能毫無觸動呢?

手指無意識的編織著草繩,顧相垂著眼,只覺得心臟宛如被暖水浸泡,又酸又澀,軟成一片。

如果說前一秒依然是心存疑惑,不太清楚狀況的話。

這一秒,顧相只想著,能夠盡自己所能,留下來,還給他的小陛下一個,他本就該擁有的盛世太平。

或許是心中的情緒不穩,等到顧和回過神來的時候,手中的草繩已經變成一個不辯形狀的奇怪模樣。

賀將軍巴拉巴拉,一點不挑的說了一堆,專挑人心窩戳,仿佛心大又莽撞的模樣,這時候倒不吭聲了,裝沒看見。

顧先生何等聰明絕頂,只是因為在意,這才被帶入諸多情緒,這時候清楚過來,忍不住笑。

他不拆穿,只是唇畔彎著,認認真真,又拿過一根草繩編。

與笨手笨腳的賀鈞不同,在極為專註的時候,顧相的動手能力要強得多。

不過一會兒,他的掌心裏便多了一只可愛的大蝴蝶,原本是當年哄小皇子時學來的技能,多年不用,倒也沒有生疏。

大蝴蝶栩栩如生,尾部被綁了一根小木棍,顧和拿著晃一下,仿佛看到許多年前,小皇子想要,卻又故作嚴肅的模樣,眼睛忍不住彎起來。

不過做這樣的小玩具,他更多的是心血來潮,沒有要送出去的意思。

小皇子已經長成獨當一面的冷靜君王了,大概不會再需要這些。

賀鈞羨慕的看著被隨手放置一旁的英俊蝴蝶,酸的不行。

不過他很快想起來,面前之人是個怎樣的存在,心緒又一瞬間平靜。

要知道,當年帝京中就吹捧,除了生崽,顧相無所不能,如今看來,吹的害挺對。

賀將軍心裏一下子就平衡了。

想通後,他半趴在桌子上,探著頭,試圖為自己謀求一些好處:“先生,你的這個好看,我家小崽子那麽喜歡你,不如……”

他舔的天花亂墜,真情實感,只是話音未落,忽的又聽到老舊樓梯上傳來輕微吱呀聲。

年輕的君王臉頰還有些微紅,黑發稍顯淩亂,剛剛醒轉的模樣。他斂著眉,往樓下看,尋找什麽,仿佛是珍藏已久的寶物被搶走了,目光異常冰涼。

他幾乎維持不住拼命克制才能保持的冷靜,灰眸冷淡,泛著涼光。

賀鈞知覺敏銳,一瞬間覺察到空氣中極富侵略感的氣息,心中一突。

他擡頭看,看到已經垂著眼,把目光放到樓下顧相身上的楚珩。

飄蕩的落不到實處的眸光,在這一瞬間,好像忽然尋到歸處了。賀將軍圍觀了整個過程,嘴角一抽,便看到陛下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,緩緩走過來。

他走下樓,先是到桌旁,淡淡的看一眼桌上的蝴蝶,沒有理,然後走進廚房,拿一直溫著的粥出來。

在顧相低頭接過粥,彎著唇笑的時候,眼疾手快把桌上的蝴蝶拿走。

他的動作極快,顧和幾乎沒有註意到,賀鈞卻看得清楚。

賀將軍震驚的看過來,為君王這與冷淡面容不相符合的動作,但不敢說話,只好忍氣吞聲,將目光重新投放到那團看不清形狀的草繩上。

楚珩餘光看他,灰眸微垂,指尖摩挲一下桌角,若有所思。

然後在勸先生去寬敞些的桌子吃飯時,手指一動,順便把草繩也拿走了。

凡是與先生有關的東西,無論好或不好,都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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